在我的人生,最初见识丝绸衫裤是在还很小很小的时候一次偷偷的翻掏母亲的皮箱时。几件天青、牙黄和月白的丝绸衫裤,细柔轻薄,却用了粗厚的藏青色棉布包裹着压在箱底。但不知为什么,我从小到大,都未见母亲穿过那几件丝绸衫裤。
但外东房的华生公公却是时常穿着丝绸衫裤的。盛夏季节,昼饭以后,我们这些孩童常常十几成群的聚集在被两边的高墙斜切了日头的弄堂里避暑嬉戏。这时候会看到华生公公。他一手提着用铅丝做提梁的玻璃罐头瓶,一手握一把蒲扇,笔挺着背走过来。弄堂风吹起,吹得他银白的须髯还有身上穿着的丝绸衫裤就象飘舞的旗,刮刮的抖,那个样子给当时的我感觉真是奇妙极了。
华生公公不治生业,但有头疼脑热大病小痛的去到他家,他都针灸草药替人义务诊治。据长辈们讲,解放前老人年轻的时候是在外面读过书或留过洋的。但后来为什么荒废在家,却都不知道。因为家境的缘故,土改中他被划成地主。文革初期,我们已经到了懂事的年纪,有游街时去看热闹,曾见他头上戴着长长帽,胸前挂一块黑牌,低头走在被游斗的人的队伍里,但从未见过影视里那样有人向他抛掷污秽或者上去加以口手的诛伐。
沙家的沙耆先生也穿丝绸衫裤的,我在塘溪中学读高中的时候曾多次看到过他。当时,他因精神上的疾病,蛰居在自己的故乡。一次我们正做广播体操着,他从学校的大门进来了。理板寸头,穿玄色丝绸衫裤,布底鞋,背着双手,旁若无人地走进做操的队阵里。他走着的两旁的纵队里的同学先就停了下来,接着由近及远,就象久经排练的那样,整个操场七八百的同学依次都停止了做操,站在原地,眼睛齐刷刷的向左或者向右注视着他的行走。就连站在旗台中央领操的体育组长也没有了喊“二二三四,五六七八”的声音,笔直地站在飘扬着的红旗底下。一直到他穿出队阵,走上教学楼的台阶,并从中间的穿廊、花圃,走向后面一进的办公楼去,才如梦方醒,温和的大喊一声“同学们继续”。
沙耆,沙孟海先生的族弟,徐悲鸿先生的学生。在比利时留学期间,曾获“优秀美术金质奖”,并与毕加索及其他现代派画家共同举办过展览,是中国一位传奇式的画家。
后来我上大学,在去听夏鼐、苏渊雷、曹禺、叶文玲等等很多先生的专题讲座的场面上,往往看到在前排就坐的多有穿着丝绸衫裤的老先生,主讲的人无论在上台演讲之前还是演讲完之后走下台来,都要向他们走过去,俯身,捧着他们的手,然后站着与他们说话。
因此,我的印象,大凡穿丝绸衫裤的都是些饱学有身份之士,人前背后,他们都是深得人们敬重的。
我在千岛湖工作的时候,曾托出差的朋友在杭州苏州捎带过丝绸,然后请裁缝师傅缝制成衬衫、长裤,穿着轻柔滑爽,是异乎寻常的舒服,感觉确乎比无论化纤还是皮毛棉麻都好多了。但不耐穿。衬衫做过两次,都只穿两年,第二年到后来便都会沿背脊一线的拉扯开来。裤子只做过一次,没穿过几回,一次在楼下就着皮管在水泥地上洗菜的时候,刚下蹲,“吃”的一声,裆整个就蹦裂开了,洋相出尽。之后就不敢穿丝绸衫裤了。
发现龙游有卖“杭州丝绸”的成衣是在五六年前的老电影院门口,我因为之前的经验,虽然欣羡而向往,却又很有着何有于我的感慨。但妻子一路撺掇我,说试试又不要紧,又说又不贵,就买一件短袖衬衫穿穿看吧。既然要买,一件怎够?洗洗换换三件总需的吧。因此那时就一气的买回来三件短袖衬衫,外加两条休闲长裤,把妻子都弄傻了。
这五六年来的夏天,我几乎天天都是穿着丝绸衬衫的,衣服除了领口都有磨损露白,背脊线拉扯一类的问题是一点都没。但仔细瞅瞅,腋下部位起皱绷紧的现象却都有了,那是丝绸老化的症状。早年听先母说过,丝绸是“穿穿三年,藏藏三年”,五六年也够时候了。因此在已经搬到旌忠坊口的老店里,同一种款式品牌,去年去买回来两件,今年又去买了一件来。
前几天逛淘宝,竟然发现了有卖这衬衫的旗舰店,一式一样,价格却较店里的便宜,我说动妻子帮我又在电脑上下了两件的单子。
其实,丝绸衫裤是适合儒雅耆硕的人穿的。这些人因为历练修为,都已经臻于一定的境界层次。他们心思恬淡,性气和平,明进退,知取舍,行止有节,缓急有度。对于丝绸衫裤,他们托得起,镇得住,丝绸衫裤著在他们的身上,轻而不浮,柔而不懦。
我经常跟妻子说,我穿丝绸衬衫感觉非常好。穿着舒服是肯定的,但穿着是否适合呢?则不好说。